close

我不知道老天爺是否故意選了愚人節這天跟我開玩笑,當我在清晨前往媽媽的住處按下門鈴時,我沒有聽到如以往一樣隨及而來的腳步聲,在那靜謐沉默的片刻,我有了不詳的預感。事實上她近月來迅速消瘦的身體和蹣跚的步履早已給了我許多暗示,可是愚癡的我竟反應的如此遲鈍,甚至以為那僅是年邁的印記。如今門外的我卻直到聽見她用羸弱的聲音回答她跌坐在地無法起身幫我開門時,才驚覺事態的嚴重。我隨著救護車陪她到了醫院,但確沒料到她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更沒料到的是癌細胞早已在她身上遊竄多時而我竟渾然無知。



入院兩天後她即帶上面罩奮力的呼吸,我被這沒有預警的惡性變化驚嚇住,我深怕在轉瞬間她沒能向老天爺爭到一口氣,只能同意醫生為她傾出她體內快要淹沒住五臟六腑的肋膜積水,讓她促急的呼吸得以暫緩,但她身上的惡山惡水已無情的宣告著天崩地毀的來臨,我在一張張敘述著絕望文字的紙張上簽下她叫喚了48年的名字,兩日後陪著她移到安寧病房,我只期望她身上的惡魔能有片刻的安寧,不再騷擾她,但我卻不甘她走上這條似乎無法回頭的路。



自她入院以後,我每日清早拎著電腦買一杯 city café 便到醫院陪她,我在鍵盤上打著她不懂文字,雖然我書寫天書的能力讓她曾感到些許的驕傲,但如今在這終極病房中,無能又無助的我也只能如昔的在鍵盤上繼續敲打。這些年來我自私的耽溺於工作,並用工作為屏障委身於一個她無法理解的世界,我們的溝通變得極簡甚至抽象。我獨善其身未曾想要瞭解她的生活語言,我竟日來去匆匆從未曾陪同她去挖掘她的陳年記憶,連餐桌上的食物都讓她感到陌生兒遙遠,我不知她是否納悶過為何白色餐盤裡的 marinated spaghetti 和廣炒麵不同,她雖然盛讚在晶亮的勃根地酒杯中裝的 chocolate panna cotta 是她此生未曾見過甜點,但或許她心中更想念的是她曾與她父親一塊兒吃的溫軟蘿蔔糕配杏仁茶。



當我的思緒與目光再拉回至病房中時,見到她臉上因侷促的呼吸而顯出的疲態及滲出的冷汗,她的四肢也因為在皮肉之間流竄的體液而蒼白浮腫,是何等的惡魔如此肆虐。在她每日轉醒的短暫時刻我也僅能用兒語和她溝通,等待她嚅囁出我的名字,可是這個任務變得越來越艱難,最後我反而期待嗎啡能迷幻她的神經讓她不再痛苦。病房中的看護小姐為她數唸南無觀世音菩薩、光啟社的神父為她用聖水祈福、基督教會的弟兄姊妹為她朗讀詩篇,我們都期待神明們的慈悲與大愛。在她入院後的第十三天血壓陡然掉落,護士為她裝上了 monitor 要我們為最後的那一刻準備,此時我正好看著手中一篇陳芳明的文章「這是絕望與絕別的時刻,死亡不再是迂迴的暗示而是以明目張膽的姿態來掠奪」,是夜我們不敢離去,直到她血壓逐漸恢復,我們才暫時舒一口氣。



不知她是否意識到了家人如以往年節聚會一般的都來到病房,只是她今日已無法起身招呼大家吃一塊她準備了數日的南乳香芋扣肉,也許她還有一些不捨,無風無雨了兩日。明知她的碼錶已在倒數計時了,我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無情的時針往前推移。當我再次回到病房時,護士告知要為她梳洗著裝的時刻到了,是嗎?我母親要去赴盛宴了嗎?不,她沒去,只是在第十七日的清晨她闔上了眼睛沉沉的睡去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潛舍樓主 的頭像
    潛舍樓主

    wyibms的部落格

    潛舍樓主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