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父親竟然是在他身後二十五年,當我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發現了一份父親的手書自傳,這份殘破不堪的文稿是父親在民國四十三年寫的,然後它就和一堆父親保存的派任令、勳章和獎狀埋藏了一甲子之久,我一字一句的讀完後終於看見了父親,也上了一堂歷史課。
我出生時父親已五十餘歲,彼時父親仍任軍職,退伍之後又在外地工作數年,所以長年以來只有週末才回家,我對父親自然是陌生的,但我依稀記得父親偶爾會帶我到台北大三元和朋友聚會飲茶,在我跟一桌子的叔叔伯伯們打完招呼後,就可以不理會他們用鄉音的交談,只要顧著自己眼前的燒賣芋餃便可。既然來了台北那一定得到武昌街的糕餅舖買點桃酥、杏仁餅、雞仔餅帶回去。在一疊保存了四十年的照片中,我也想起父親曾帶我去過新公園、榮星花園、烏來、陽明山。當然父親一定很疼我,不然不會在我剛上小學的那一天帶我在中壢鎮上的文具店一口氣買了好幾支日本三菱鉛筆,那時一個葱花麵包才不到五毛錢,可是一支進口的鉛筆要八元,即便如此父親仍不惜從他拮据的口袋中掏出錢來為我備齊讀書用品。但是這一切卻像默片一般從我的記憶中閃過,因為我無法記得我究竟和父親談過些什麼,他的年歲讓我的同學誤以為他是我阿公,他越到晚年越沉默,似乎可以終日不語,而我越長個性越叛逆,因此我們就成了一對無對話的父女。在靜默中,父親看著這個在他晚年才出生的女兒穿上綠制服再走進椰林大道,或許我唯一讓他感到一點安慰的是我沒有忘記他當年為我買的昂貴鉛筆。
我對父親幾乎是一無所知,今天竟然看到了父親方正大器的字體,在自傳中父親交代了他的生平,特別是他數十年的軍旅生涯。我這才知道我的曾祖父是清朝的秀才,父親在明智未開的年代仍能在中國邊境的一省讀到了高中,然後受北伐革命的影響棄文從軍,進了曾由白崇禧任過校長的中央陸軍官校,之後他的大半生即過著軍旅生活,也在白崇禧當過參謀長的桂省綏靖公署任職過。當然我無法全然想像父親在文中的描述,究竟在抗戰末期桂系軍隊如何的士氣旺盛,在國共內戰時又如何的在十萬大山中面臨彈盡糧絕的困境,我唯一能瞭解的是父親隨著部隊撤離家園最輾轉到了一個他未曾到過的島嶼,而且就此度過了下半生。
我對歷史是無知的,在父親的自傳裡我僅能循著簡略的文字窺看歷史的片段,幸而網路替我填補了一些中間的漏洞,原來在中共建國後的第二天林彪即以17萬兵力進軍桂省,而桂軍只剩四個師,根據網路文章的描述,這四個師便是「國軍在東北、徐蚌、和平津三大戰役後僅餘的精華」,父親在其中一 個師裡擔任上校團長,原來我小時候隨著父親飲茶時所喊的叔叔伯伯有些便是網路上所列舉的桂系將領。可是這些往事都太陳腐了,它現在只是歷史的一個角落,沒有人會再關心這些將士如何面對生死離散,如何忍痛棄守家園再翻山過海來到這個島,最後只能黯然的望著海峽終至凋零在此。
原來父親沉默是有理的,因為他的黃毛小女兒年幼無知,未曾想要探索他的故事,更遑論去傾聽他的傷痛。在看完父親的自傳後我終於去讀了兩年前出版的「大江大海」,從裡面我看到了一些令我驚懼的數字,或許我以前在考試中可以正確無誤的寫出這些歷史,可是今天再面對「遼寧戰役國軍不到兩個月死了47萬,徐蚌會戰損失56萬」這樣的描述時,我已無法想像這些數字的背後究竟埋藏了多少悲慘的故事,這也不過就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戰亂的殘酷脅迫著無辜的生靈,人命如螻蟻,父親那一輩的人便是從那種的煉獄中逃離出來。但我錯過了,父親不能再對我訴說他所經歷的往事,只留下三千餘字的自傳讓我從旁摸索,可是歷史與真相如大江大海,我們難尋裡面的一支針。
- Jun 22 Fri 2012 08:59
父親的歷史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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